陈应松
【扒狗子】
令人闻之变色的残忍动物。
黄彪、豺、青鼬、巴狼子、巴狗子、金狗子、马虎子、马老虎、麻老虎、扒沟子,都是它的别称,或俗称。
在电视上我们时常看到在非洲的丛林里,那凶残丑陋的鬣狗和非洲野狗,它们群体出动,叫声尖怪,阴毒成癖,专掏大兽的肛门,再分而食之。这些恶心的动物,最丑陋的物种,它们让食物链顶端的虎豹狮子,都会惧怕它们三分,只要落单,再厉害的巨兽,也难敌这群龌龊腌臜的“小鬼”纠缠,专扒你的污臭处,让你剧痛倒地,再细细吃掉你……这是些什么阴鬼魔兽!
扒狗子就是此种动物,我甚至想,它们就是鬣狗或者非洲野狗在神农架的变种。它们神出鬼没在神农架的崇山峻岭、茫茫森林中,白尾尖,黄麻色,石渣牙,朽木眼,总之怪头怪脑,亢奋异常。它专抠大兽如野猪、狗熊的眼睛和肛门。先抓住大兽的头抠眼睛,把眼球吃了,大兽瞎了眼,它们再爬到尾后去掏肛。等大兽挣扎,肠子就挣扯出来,必死无疑。
关于青鼬,我找到刊于《神农架报》二○○一年二月二十六日的一篇新闻:“下谷乡闹水河村大界岭一带,频现已绝迹二十多年的鼬,它们三五成群,猎取动物内脏,袭击凶狠的野猪,村民吴昌寿捡到一头被鼬群挖去双眼和内脏重约八十斤的野猪。鼬是一种体色棕红、毛末端黑色,腹部和喉部白色间夹红色,体型似猫但比豹猫大的群居动物,俗称黄彪……”
《神农架林业志》载:“黄彪,又称巴狗子,据说是从四川大巴山过来的,头小身小,瘦,灵巧,专找野猪的麻烦。它跟在野猪身后,趁不防,冲上去就咬住野猪肛门,野猪疼得大叫,回头要对黄彪下手,黄彪此时却跳上野猪的后背,紧附在野猪身上,紧抓肛门,不几下,就将肛门中的肠子抓了出来,肠子流了一地,野猪当即痉挛倒地,然后黄彪再将野猪的眼珠抠出来。”
我在神农架的博物馆里看到过豺、鼬的标本。豺,在神农架被称为豺狗子,也只如狗大,或比狗小。鼬则更小,只比家猫略大,如山猫,灵猫。但扒狗子属地狱之兽,狰狞如厉鬼,如此恐怖的动物,村民却说它们是天上神狗下界,专门收伏人间的恶兽。还有说它是猎神张五郎的神犬,因为它们扒的大兽如熊、野猪,都是森林恶兽,对人畜有伤害。殊不知,扒狗子同样掏家畜如牛、羊、猪的肛门,对温驯的动物如鬣羚(明鬃羊、苏门羚)、獐麂及猛兽虎豹,一样实施掏肛战术。这样说吧,凡是有肉的活物,都会成为扒狗子的大餐,所到之处,寸草不生,片甲不留。我在中篇小说《狂犬事件》和长篇小说《森林沉默》中,用大篇幅写过狂风席卷的扒狗子群,它们就是森林中的恐怖分子、流氓、黑社会,吃大户的丐帮,是一切动物的噩梦。
胡崇峻给我说,扒狗子在民间称为“恶鬼”,主要是太恐怖,它不但扒兽的肛门,有时候也会扒人的特别是小孩的肛门,在神农架有传闻。因此,小孩在野外排泄家长必严厉看管,以防引来扒狗子。扒大人的肛门也没少听说,我在长篇小说《森林沉默》中写到麻古被一群扒狗子包围,在树上两天,等扒狗子离去的故事,是听山民讲的。扒狗子将动物的肛门扒烂,就会一个个从肛门钻进动物的身体里,将动物内脏全部吃空,动物最后倒地,就剩一张空皮囊。扒狗子还是一种很吵的动物,如果它们成群结队出现,就是一次“过阴兵”。猎人们说扒狗子很吵,原因是它们成群在一起要交流、抱团、打气,那种声音近乎乞怜、起哄、耍赖、泼皮,就是要缠住你,就是哼哼叽叽表明了要吃你。这种小巧的、猥琐的、灵活的怪物,碰上即是你的末日,一般是跑不掉的,除非你会爬树,而且,前提是正好有树。
黄运国的《青天袍村志》中记叙了一件骇人听闻的扒狗子斗老熊的故事。
村民王万选有一年一个人孤身到山里割漆。所谓割漆,就是每年的夏天七八九三个月寻找到漆树,将树汁割出收集起来,这个时间段的漆为最佳,谓之“三伏漆”。王万选当时割漆的山叫雷劈火田山。(估计这山上有一些火田,火田是烧荒沤肥成为田,但这里烧田的火是雷电火;在神农架,过去都是刀耕火种)。他住在岩洞里,自己生火煮饭,每天能收两三斤生漆。神农架有歌谣说:世上有三苦,烧炭、割漆、卖豆腐。这割漆就是孤魂野鬼干的营生,“百里千刀一斤漆”,还会因生漆过敏而长漆疮,浑身奇痒难耐,身上抓挠得稀烂。因为孤身一人在深山老林,许多割漆人与漆树精的神怪故事在神农架有很多。我在长篇小说《猎人峰》中,写过割漆人与豹子斗智的恩怨故事。
那天早晨,割漆的王万选腰挂小漆桶,手拿割漆刀,将漆树划开后,卡上蚌壳,让漆汁顺着刀口往下滴,再进入蚌壳中。到了蚌壳汁满时,他就来收漆。漆汁有多有少,边割边收的也有,但要撞运气。
雷劈火田山没有田,只有参天大树,枯木古藤,淙淙流水。云雾草几米长挂在苔藓肥厚的大树上,就像千年树精长的胡子。刺猬在蕨丛中爬动,狐狸在草地上觅食。红嘴蓝鹊哑哑地叫着,啄木鸟笃笃地啄着,红腹锦鸡在雾里舞着,叫声像是在喊他:“王哥,王哥!”
割漆的王万选发现了几棵大漆树,漆汁儿丰富,像是哺乳期的女人,这就明白了为什么传说中的漆树精都是女的,那白色的漆树汁液,很像女人的乳汁。王万选专心致志地割着漆,忽然耳畔传来一阵小狗的叫声,细听又不是的,声音虽然假装稚嫩尖细,但又有几分阴怪,就是妖精魔怪的叫声!刚开始王万选还以为是耳鸣,这地方哪来的一窝小狗叫呀,荒无人烟,且听起来还是一大群。王万选紧张了,以为碰上了什么漆树精。传说割漆人寂寞,漆树精也寂寞,于是漆树精就会逗弄割漆人——你把它割得血汁儿乱淌,千疮百孔,它还不整治你报复你呀!
无意中顺着狗叫声往不远的山坡上看去,这一看不打紧,一看差点尿在裤子里了。但见山坡空地上坐着一只被围的老熊,团团乱转,屁股贴地,是想护着肛门,而它的周围,竟有几十只精瘦的小怪兽,那就是穷凶极恶的扒狗子!
几十排牙齿,几十个蠕动的蛆虫似的小兽,互相穿插奔跑,围着那头狗熊又叫又闹。它们挑逗试探,又怕熊上来一口将其咬住。这只上前去撩一下,那只上前去撩一下,来来往往。老熊虽然是林中之王,有老话说“一猪二熊三虎”,熊也是排在虎豹前面的猛兽,但面对这么多的扒狗子,熊预感难逃一劫,明年的今日定是它的忌日。熊大吼着,想在声势上压倒这群无赖,撵跑它们。哪有这等好事。
估计这扒狗子群也有分工协作,有的负责前面逗撩分散熊的注意力,激怒它起身,让它穷于应付,然后后面的趁机爬上身,紧抓住熊的毛皮不放,伺机掏肛。它们锋利的爪子只要逮住肛门,基本就胜负底定,几把下来,肛门就撕烂了,再用尖爪掏进肚里,再一扯,扯出一把肠子来,再狠的野兽也就必死无疑,就算逃脱,也会溃烂而死。
无数次的逗撩为的是让狗熊眼花缭乱,精疲力竭。决战即将开始!
老熊的巴掌令森林里的人与兽闻风丧胆,它可以劈断两人合抱的大树,可以将人的脸抓没。但对付这群精瘦小巧的扒狗子,有劲使不上,扒狗子用的是狗海战术。好像是某种默契,一只扒狗子突然弹跳起来,向三百多斤的狗熊头上猛扑过去,狗熊终于被激怒,都知道狗熊虽然看似笨拙,但袭击起猎物如一阵风,神农架多少猎人都是被狗熊扒掉了脸和下巴的,与狗熊斗,占不了便宜。这只扒狗子也是不怕死的先锋,被狗熊一把抓住往上猛地抛掷,摔在地上,呜呜咿咿乱叫,这时更多的扒狗子毫不退缩,一拥而上,扑向狗熊。狗熊突然被几十只扒狗子围上,它又踢又打,将几只扒狗子打倒在地,有的受了重伤,被老熊撕踩成碎片,但没有一只扒狗子罢休,依然前仆后继,疯狂地涌上来抓咬狗熊,那狗熊愤怒地吼叫,不停转圈,就是不肯让扒狗子靠近它后头的尾部,它心里明白,屁股一暴露,死期就到了。它劈断了大树,拔起了树桩,抓得泥土乱飞,已经怒不可遏。它肯定在想,背后有个岩也好,或者有口水塘,就可以坐在水塘里与它们搏斗了。但四面是敌,孤身难挡,扒狗子终于逮住机会,狗熊全身起来了,扒狗子们有飞身爬上背的,有抓住后腿的,有一把抓到屁眼的,就像蚂蟥,粘住就甩不开,就紧紧地趴在它身上,就迅疾地扒它的肛门。而另一些扒狗子跃上了它的脑门,去抠它的眼睛。王万选定眼一看,狗熊的头上已是鲜血淋漓,瞎撞乱扑,它的两只眼睛已经被扒狗子取下。再一看,狗熊的屁股头已经扯出了一堆肠子。扒狗子可不是徒有虚名,它们的扒功简直迅雷不及掩耳。接着是狗熊的惨嗥声,惊天地泣鬼神,撕心裂肺,在草坡上疼得满地打滚,团团乱转,生不如死。如此庞然大物,就这样被一群宵小怪兽弄得狼狈不堪,支离破碎。那些怪兽们依然上蹿下跳,莫名亢奋,咿咿呀呀地啸叫。许多扒狗子钻进了狗熊的肚子,在里面啃噬内脏。狗熊终于英雄末路,倒地呻吟,发出死亡前的怒吼,但扒狗子全数趴在狗熊的身上,不一会就剩下一堆骨架……
审核:吴冠宇 翟家强 昝林红 编辑:蒋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