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应松
骚动、尖锐、钢齿般的群山,在疯长的植物——乔木和灌木的千万年加冕之下,突破了无数山冈的围堵,无数河流的拦截,汹涌澎湃、所向披靡地朝向更远的地方泛滥。物种们开始迁徙、繁衍、侵犯、占领。种子飞扬,精子迸溅;森林变得苍郁叵测,无边无际。这天地秘藏下的绿色海洋,挤撞的地质穹隆,野蛮生长、风狂雨猛的苦寒之地,它被称为中国“大地的深处”。躲过了地球的五次大灭绝事件,躲过了四次冰川时代的漫长绝杀,仍然没有退场。那些顽强的动物,那些物种,在人类更狂暴的枪弹和更加绝情的剿灭下,还能繁衍活着,真是奇迹,它们的生存就是神话。每一种禽兽都是旷世英雄,都值得赞美。它们行踪诡异,飘忽不定,往往以单体的行动让一个种族得以苟安喘息。它们隐姓埋名,深藏山林,每一次不经意的亮相都会震惊世人,让人们仰望或者战栗,成为比梦境更虚幻的传奇。而它们的愿望是活下去,活着只为了一个传说……
即便如此,在已知的这片亚热带森林中,在这个静悄悄的、古老、珍稀、特有物种的避难所里,脊椎动物有五百九十一种,无脊椎动物有四千三百五十八种……
我只身去往神农架,不是为了加入那些传奇生灵们的合唱,哗众取宠,而是想让那些飘忽的森林魅影,成全我坚硬、温暖、神秘的文字,成为我的精神与它们邂逅交流的甬道,成为我心中的另一种乡愁与碑刻。在泥石流、暴雪和大雨轰鸣的日子,我满怀渴望,去往那里古貌磅礴的河流和山冈。咆哮浑浊的河流,涤荡着远古走蛟的传说;高耸的群峰之上,云雾缥缈,兽吼如魔,它们的声音和身影粗砺地横亘在我的心里,蒸腾的妖氛像爝火一样在远方闪动。随着星空一起上升的神话和传说,像是湛蓝宇宙高处的众神,热切地抚摸着我心胸中易于惊悸、恍惚、狭窄和轻薄的部分。那些稍纵即逝的生灵,是我们心灵荒野上倏忽闯入的神兽……
【驴头狼】
一种凶猛的动物。
海拔一千六百米的青天袍村。某天夜晚,云彩叆叇,星月遁形,森林寂暗。民间环保人士老向,那时候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,经历了一天的劳累已经睡去。突然,从漫漫洪荒中传来一阵猪的撕心惨叫,惊醒了他的美梦。立马他母亲来到他床前大喊:“永青,快起来,猪被人偷跑了!”
听说猪被人偷走,老向一个鲤鱼打挺,惊起下床。他母亲的喊声也扰醒了左邻右舍的乡亲,大家到猪圈一看,果然猪不见了,于是众人循着猪的惨叫声去追。有打着火把的,有摁着电筒的,有手里操着家伙的,村里人遇事很团结,一定要把小偷抓住。大家追赶的时候,有人突然说:“地上有血!”众人举火朝脚下一看,路上有一串血滴,殷红触目。偷猪的不会让猪出血,有懂的猎人就说:“猪怕不是被野牲口叼走了?!”
但这猪有七八十斤,野牲口那得多大才叼得起猪离开?
这一下子把人们吓得怔愣住了,畏葸不前,踟踟蹰蹰,能叼走这么沉的猪,除非是老虎。
老人对大家说:“都操家伙,野牲口是怕人的,咱们人多,别怕!”
于是人们都从屋里拿上扁担、锄头、钉耙,再沿着血迹追赶。上坡,下坎,有人指着前面喊:“那牲口在那里!”
在一个拐弯山岩下,大伙高举火把,隐隐看到夜雾中有个黑黢黢的庞然大物,横在路中间。可真是个大家伙,不是老虎,老虎一眼就能瞅清辨认。那怪物完全陌生,没人能够识得,身体比虎还大,回头看人,两耳直立,尖齿成排外翻,一副狰狞面孔。此物与虎的作派倒像,将那咬死的猪驮在背上,两眼如阴森闪电,似寒剑出鞘,站在那儿竟一动不动,与人对峙着。大伙慢慢围上去,所有工具都对着它,只等它一发狂,就会万棍齐发,将它打死。
可这怪物贼眼珠子几转,缩着细尾往人少处退……大伙紧张屏息,大气不敢出,看它如何动作。几位村里的主事者用眼神商量怎么对付它,突然这怪物身子一耸,背在背脊上的猪就抖落下来,那猪已经死了,摔在地上。这怪兽突然引颈咆哮,用以震慑众人,声音如擂巨鼓,地动山摇,把大家吓得后退几步,捂面颤栗,尿噤连连,魂飞魄散。那声音撞到山崖,再掷回来,嗡嗡直响,延荡不绝,似魔鬼发威,胜虎嘶狼嚎。大伙听这声音,有点驴的嘶叫,又似野狼长嗥。再看那兽头,与驴近似,又大又长,耳朵是驴耳朵,身子跟驴一般高大,但有狼的神情和眼睛,而嘴阔大如马嘴,长牙锐齿,阴毒可怖,蹄爪是狼的爪子,尖锐如削。有老人心里惊呼:这不就是驴头狼吗!
传说驴头狼有三千斤,但此狼估计有两三百斤,也是个巨兽了。一身麻黄色毛,长舌,臭涎,嘴里因为咬死了猪,血淌淌地糊着满脸。
在它大叫之后,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,这家伙就从后面跳下岩坎,跑进了森林里,树枝一阵哗啦乱响,一切不复存在,就老向家的那头死猪还躺在地上,脖子已经被咬得稀烂……
在神农架见到这种怪兽的新闻几乎时常有,越来越多,有人还打死过它,细究过它的身子。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神农架开始停止砍伐,有关这种怪兽驴头狼的消息甚嚣尘上。调查的人每到一个村子,几乎都有人说见到过,特别是在大九湖和新华乡烂棕峡周边。
驴头狼在大九湖坪阡的活动一直频繁,据林区坪阡分场的刘成权、刘国钧和成部高反映,驴头狼爱吃牲口,浑身灰白色,耳大,嘴像狼,个头比狼大。大九湖林业队的蔡于林说,小九湖一带也有驴头狼,他见到的驴头狼至少一米多高,耳朵有四五十厘米长,嘴有三十厘米长,二十厘米宽,尾巴尖细,叫声像驴子,麻色,吃牲口,后腿有很长的毛。
一九七七年五月二十九日,两只驴头狼出现在大九湖的一座桥下咬猪。大九湖为万亩草场,猪是散养的。听到猪叫,漆匠吴光照和几个人一起跑去,以为是狼或者豹子。一看,是一头怪兽,就是驴头狼,很高,比狼高出两倍,有小马那样大,根本不怕人。他们去撵,驴头狼见他们手上没有家伙,也不跑,不惧,发出驴子的叫声。后来将这怪兽赶走了,但到了晚上,那个地方又传来它的叫声,呃呜呃呜的,像竹笛一样响亮清脆。调查的人问老吴是豺狗吗?吴光照说,它身体是麻黄色,尾巴也像豺狗,但绝对不是麻豺狗,它个头大多了。
长坊村的直谷梁一带上世纪末也闹过驴头狼,是一对两只,它们吃掉了直谷梁四五十只猪,吃饱了猪,就在路上酣睡,后来又跑到中岭吃了不少猪。这对驴头狼,一个麻毛,一个黄毛。这事闹到乡政府,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就携了枪去灭杀。一位姓胡的乡干部见到驴头狼后,打了一枪,但是枪法不准,没有打到,让它们溜了。
真正的猎人是不打驴头狼的,因为太恐怖,猎人不敢碰,怕惹灾祸,若听说有驴头狼出现,家家关门闭户,连大气都不敢出。
驴头狼曾经出现在田家山乡的山林里,它狂噬家畜特别是半大牲猪。上世纪八十年代,那时候还未禁猎,村民有枪。当听说驴头狼出现后,村民李学银拿着步枪,到了事发地,对准驴头狼点射,终于打死了一头近两百斤的家伙。村里几十个人一起上去抬回村剐了,煮出一大锅,让村民分食。当地人说,的的确确是一只驴头狼,长有五个爪子,耳朵非常长,头砍下来,就像个驴头,牙齿尖锐。它不吃鸡鸭,专挑猪吃。
打死驴头狼之后,田家山乡的山林里还时有驴头狼出没。一九八八年二月的一天,副乡长袁玉福和武装部副部长李林昌,风雪天来到红河村,听见当地村民喊,山坡上有一只驴头狼。他们往积雪的山坡看去,果然有一只怪兽,至少一米五高,体重百十公斤,全身灰麻毛,头部像毛驴。村民说这驴头狼不仅吃家畜,也吃小娃,有驴头狼拖走小孩的传闻。这只驴头狼在这一带已经出现三次,吓得大人小孩不敢出门。
在神农架周边,兴山、竹山等地,都相继发现有驴头狼。我的朋友和学生黄运国编写的《青天袍村志》中,有一些关于驴头狼的故事。
有一天村民黄昌吉在梨树坪放羊,正躺在草地上歇息,突然听见羊们一阵骚动,叫声恓惶,抬头一看,羊群中出现了一头怪物,这怪物头似驴,身似狼,尾似牛,足似犬,全身灰色。羊见到危险,迅速挤成一团,对付这头怪兽。只见驴头狼纵身一跃,咬住一只最大的山羊,一扭头就把羊抛到背上,驮着狂奔而去,转眼不见踪迹。黄昌吉根本没反应过来,一只大羊就被叼走了。
被驴头狼叼走羊,村里的王尚学有同样的遭遇。他是在青天袍的牛场遇见驴头狼的,羊被驴头狼叼走,他追赶了一段路无果。
猎人谭之虎说,他打过熊,但见到驴头狼不敢开枪,问他为什么,他说因为驴头狼长相太恐怖凶狠,生怕惹毛了它自己性命难保。
据村里老人回忆,他们曾见过某人用老虎的皮和木头做了一个虎架子,就像今天的标本,把它放到野外以引兽灭之。第一天,此人抓到了一头吓得发抖的野猪。第二天,又逮到了一只鹿,也是因为害怕假老虎而撞入了陷阱。第三天,来了一个形状像马的庞然大物,这个怪兽叫“花斑”,比老虎还厉害,就是吃虎的。村人要这猎人别去,但他执意要抓“花斑”,结果那怪兽冲了过来,踏瘪了假老虎,将这个猎人也吃掉了。
驴头狼的诨名就叫“花斑”。据学者刘民壮考证,在《山海经·西山经》中有:“中曲之山……有兽焉,其状如马而白身黑尾,一角,虎牙爪,音如鼓,其名曰驳(駮),是食虎豹……”《宋史》记载:“顺州(今河北顺义县)山中有异兽,如马而食虎豹……”《杭州府志》载:顺治十年夏四月,“余杭诸乡之太璞山前,忽见一巨兽,马形,高可八尺,长丈余,紫鬣披复如发,黑尾,人不敢近,仅遥瞩焉,每逐虎至水涯而食之,食间则饮水以润吻,嗣是虎患顿息。历四月五月不知所之,觅向所食虎处,惟见虎头足四具及残骨而已。”
又是花斑,又是驳,駮、骏。莫非是一种食肉的野马不成?这不是灭绝的史前大兽吗?可它是实实在在的神农架猛兽,没有任何人否定它的存在,但它属于什么兽类,争议很大。有人说,它就是史前动物沙犷,而沙犷的生存年代是在距今四百五十万至七百万年,三百万年前它就从地球上被抹去了,莫非在神农架神奇复活?
自新冠肆虐以来,关于地球正在重装系统的说法不绝于耳。消失了几十万年几百万年的物种复活的消息从世界各地传来,地球正在重组。不仅有神农架的驴头狼,还有消失了一百一十万年的老挝岩鼠、消失了一千多年的里海马、神异的毛虫、巨大的蝴蝶……灭绝的物种复活,此一现象被科学家称为“拉撒路效应”。事实上,物种死而复生的事件在地球上不断上演,抑或某些物种的遗存被发现。中国的朱鹮不是灭绝了么,但是后来在陕西又发现了。驴头狼的出现,是一个寓言,是关于这个地球生命轮回的寓言,还有野人的传奇,专家考证它就是南方巨猿和拉玛古猿的后代,并没有灭绝……这些复活的现实或幻象,预示着地球的生机还是危机,幸运还是厄运,我们尚不得知。只是这座森林的存在,注定了要发生许许多多的神异故事,森林是神话的源泉,是所有生命的温床,是物种最后的诺亚方舟……
审核:张燃 翟家强 昝林红 编辑:蒋宁